尹氏家譜第五之 爺爺尹發山奶奶尹李氏本紀 爺爺，尹姓，諱發山，生年不詳，崩于公元一九七六年之七

 

 

尹氏家譜第五之

爺爺尹發山奶奶尹李氏本紀

 

爺爺，尹姓，諱發山，生年不詳，崩于公元一九七六年之七月十八日，父母生平不詳，籍貫云南省會澤縣以禮河鄉，後與奶奶尹李氏遷居于同縣之大圍牆村，務農為業，生兒育女，卒老焉，與朱德，周恩來，毛澤東卒年相同，享壽七十余。

 

我爺爺奶奶都是勤勞善良農民，然而兩人性格各異。

 

統而言之，我奶奶善良刻苦，忍受貧窮的能力超乎想像。她腳裹小腳，行動不便，卻總在田間地頭起早貪黑地干各種粗活臟活，輕活重活，從不拈輕怕重，好逸惡勞。晚上收工回家，有什麼就吃什麼，一碗玉米糊糊即是美味——連苞谷稀飯都喝不上了，就在收工路上掐把野菜，扯把樹葉，拔撮青草，煮碗草湯樹葉湯，也能將就一頓。

 

我奶奶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不論生活多麼貧窮，甚至連加錪食鹽都吃不起，她也不輕易開口求人。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她的側後脖子上長出了一個藍球般大小的腫瘤，我後來讀書才知道，那是甲狀腺腫瘤，只有加錪食鹽都缺乏的人才會得的如今已經見不到的大脖子病。

 

我爸我媽生下我之後，曾經把她接到我媽的戶籍所在地嵩明縣小街鎮帶孫子。從此，我這個頑劣兒童把她脖子上歪扛著的這個人肉大藍球當成了我最最最愛不釋手的超級大玩具——不論我爹我媽給我買什麼新鮮奇怪玩具，我統統沒有興趣，我最愛玩的，仍然是我奶奶脖子上永遠扛著的卻無法摘下來的大肉球。

 

每天我一睜開眼，吃飽了奶粉，喝足了奶水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奶奶，抱著她脖子上的大肉球又擠又壓，又揉又搓，愛不釋手。我奶奶似乎也很享受，她覺得這似乎就是她這個貧窮的奶奶能夠帶給孫子的最好的玩具了。

 

後來土改，因為國家政策的關係，我媽和我的戶口被迫遷移至我爸爸，也就是我爺爺奶奶的戶籍所在地：會澤縣金鐘公社大圍牆村。那是一個人多地少，氣候嚴寒，山窮水惡，民風刻薄，兄弟寡恩，妯娌無情的地獄之村。從此，我媽和我也被迫過上了我奶奶那種清湯寡水，啼飢號寒的貧窮困苦日子。

 

在這個村莊里，來到世間的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爺爺尹發山。

 

這個名字很好記，因為那個年代公開放映的很多國產電影，不論是黑白的還是彩色的（那時好像還没有彩色電影），後面都有個導演的名字叫尹升山。尹升山與尹發山到底是什麼關係？其實沒有關係。但是後來我也成為一個小官僚後，我的單位大領導的老婆想選我為婿，告訴我一句話：“皇上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嘞，有關係也不足為奇。”

 

我的爺爺尹發山絕對是一個濟公和尚或者魯智深和尚那樣的饞貓，他絕對過不了我奶奶那種清湯寡水，草根樹葉的素食生活。他每天上山砍一擔柴，也不給我奶奶留下幾根燒火煮飯，全部挑往縣城販售，所得銅板，當天就在縣城的館子里花消殆盡，酒足肉飽之後回家，從未給家里有一分補貼或貢獻。但好在三寸金蓮的我奶奶三從四德，溫柔敦厚，對此從未有過怨言，更未見她發過脾氣。

 

我爺爺見到我這個大孫子後，如獲至寶，因為他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酒肉穿腸過，尊嚴心中留”的私下下館子的吃“獨食”的不義行為，終於可以心安理得，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理直氣壯地公開半公開了。

 

他對我奶奶說：“讓這孩子跟我上山砍柴，一起進城，沾點葷腥子吧。跟著你們草尖樹葉，淡湯濁水，我恐怕這孩子養不大哩。”我奶奶愛面子，有羞恥之心，但是她也擔心我被餓死，或者脖子上也長個大肉球歪扛著，所以不能同意，也無法反駁，便把這話告訴我媽。我媽跟我奶奶一樣的心思，既不能同意，但也無法反對。

 

但在我爺爺看來，不反對就是默許，這就夠了，於是，我就在被半推半就的狀況下，跟上我爺爺混上了江湖。

 

每天我放學後，他的柴已經砍好，等著我一起進城。賣完柴後，他帶我下館，或買張面餅，或買盤葷菜，先讓我吃飽，然後他用舌頭將盤上油漬舔得比洗碗機洗的干淨，然後爺孫倆一起哼著山歌回家。

 

周末或者寒署假，我不但陪著爺爺進城“吃香喝辣”，也要跟他一起上山爬樹，斫技，樵薪，砍柴，攀崖越嶺，斬棘披荊——不但練得身手矯捷，江湖也逐漸混得風生水起。

 

然後，一次在山上，我們遭遇滑鐵盧，遇到了乡里的巡山護林員。

 

那老頭與我爺爺年紀差不多，得理不饒人，凶神惡煞，窮兇極惡；我爺爺自知理虧，逆來順受，委曲求全。

 

那老頭嫌嘴巴罵得不夠過癮，抬起手中鋤頭把，照准我爺爺心窩狠命一棍捅來，我爺爺猝不及防，正中胸腹，痛得當時就蹲了下去，兩眼直勾勾望著對方，半天緩不過氣，講不出話來。

 

我一個尚不知事的小屁孩，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詫異於成年人世界的殘酷無情，雖然矯捷如兔子，倒底年幼，手無縛雞之力，螳擘擋車般去“救”我爺爺。

 

那老頭“沒收”了我爺爺的勞動成果——一捆野生雜樹枝條荊棘，說是“充公”，扛起那梱柴禾揚長而去。我和爺爺祖孫倆，扶老攜幼，顫顫危危，用了三倍的時間終於回了家。

 

這一次的事件，是我爺爺從壯年走入暮年的轉折點，也是他人生態度從上坡到下坡的分水嶺，同時還是我從屁事不知的跟屁小孩走向成人叢林世界的門檻，它在我幼小的心靈世界里，種下了仇恨的種子。從此以後，在各級的小學，中學，直至大學，主流社會里學生讀書的目的一級一級遞進：為革命讀書，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讀書，為中華民族騰飛讀書，為祖國之崛起讀書，為升官發財而讀書，為得到好工作被漂亮女生青睞讀書，為出人頭地光宗耀袓讀書，而我內心深處的目標只有一個，而且一直未變——那就是為我爺爺報仇而讀書。

 

我爺爺衰老了，但是饞嘴之性不減，他自此之後仍然隔三岔五帶我逛縣城下館子，好像他被毆打被凌虐那件事根本沒發生過一樣。他的理由仍然是：不能讓他的大孫子營養不良，長得像馬云或者范小勤那樣沒有人型。只不過，不能上山砍柴了，他沒有資格點菜點飯，他讓我跟在他身後，他則在牆角站立，一伺桌上吃客起身離開，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將客人吃剩下的殘羮冷炙剩湯剩水風巻殘雲一般歸在一個碗里，然後扒撿出最具內容的部分讓給我，自己則舌頭與嘴巴齊飛，胡鬚與臉龐共染，把所有的碗盤舔得比洋人洗碗機洗過的還光亮。

 

那段時期，我媽與我爸分居兩地，農村日子艱難，口糧不足，吃了上頓沒下頓，脾氣如烈火噴油，動輒暴發；有時被人欺負，受人閒氣，她沒處發泄，就會忍不住把滿腔怒火噴向我們小孩子。所以，那時的我，不但白天跟著爺爺“混江湖”，就是到了晚上，只要吃不住挨打挨罵，我也總會跑到我爺爺奶奶的住處，把他們那副木制大棺材，也是他們最大的一筆財產，當作我遭遇我媽“家庭暴力”時的唯一的避難所。

 

我爺爺奶奶的居住環境，與本家譜《二爺爺列傳》里二爺爺的居住條件差不多，就是正屋旁邊，平常用作櫥房的一間小偏廈，面積很小，可能連一張大木床都放不進去。考慮到年事漸高，命壽無常，我爺爺不知通過何種“眾籌”方式，或是自己自己砍柴伐薪累積，總之他為自己或奶奶准備了這口大棺材，沒有指定具體享用人，而是默認誰先崩殂，誰先躺進去。

 

這大棺材往這小偏厦里一塞，這小偏房就頓時滿滿當當，再無容身之處了，甚至連洗衣做飯這類家常都必須搬至門外完成，當然睡覺的床就更放不進去了。

 

這點小困難是難不住中國人的。我爺爺把木床拆了，在牆上挖出一排與棺材頂齊高的洞，然後將床板一頭插入牆洞，一頭架在棺材頂上，鋪平，墊上稻草，草席，羊毛氈，被褥，這樣一張舒服的簡易床“席夢死”就成功誕生了。

 

這張床很窄，我爺爺奶奶並排躺上都嫌擁擠，可是當我被我媽暴揍的時候，我會在半夜三更逃來敲門避難，於是我爺爺奶奶中間又會加塞進我這個半大男孩的身軀於是我蜷縮著身體，夾在我爺爺奶奶干癟枯稿的身體中間，聽著他們此起彼落的整夜持續的分不清是痛苦的呻吟還是滿足的吟唱，迷迷糊糊地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直至天亮，各自奔忙。

 

有句時髦話咋說？“出來混遲早要還”！我還沒混出名堂，就差點把命還了。

 

一天放學後，全校師生都走光了，學校裏空空如也，只剩下我扒在課桌上，嘴角邊流了一大灘口水，身體癱軟，四肢無力，既站不起來，更邁不動步，只好像灘軟泥一般，繼續在課桌上爬著，意識也不很清醒。

 

我媽把我背進縣醫院，才一進門，當班的醫生看到我黃膽般的眼睛，脫口而出：“這個娃娃是急性肝炎，虧得來得早，不然就沒命了”。不曉那時節縣里是否正流行肝炎，總之醫生不望而診，熟門熟路。

 

我媽後來一直感激這個醫生的高明：幸虧她一眼看出病症，既未誤診，也未延誤，對症下藥，一鋪猛攻，我的肝炎很快痊癒。

 

這次的肝炎對我後來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但是在我的病歷本和健康史上，這一“污點”記錄始終存在，伴我終生，既限制了我從事某些行業（比如餐飲食品），也斷送了我後來參加單位獻血的機會和榮譽，更無資格在亡故之後捐贈器官。

 

對於這件事，我從未聽見我爸我媽對我爺爺奶奶有過半句不滿或者抱怨，我就更沒有責怪或是怨恨我爺爺的意思——恰恰相反，我一生一世始終堅持認為，這是我爺爺恩賜給我的一筆最可寶貴的遺產，它的價值，遠遠比馬云將來傳給他兒子，任正非傳給他女兒，扎克勃格傳給習主席婉拒取名的那小兔崽子的所有遺產的價值都要大。

 

但是，從此以後，我爺爺永遠喪失了帶我逛縣城的機會，我奶奶也永久痛失了看護照顧孫子孫女的資格——我爸我媽以會澤老家“口糧”不足為由，將我強行從會澤的龍潭小學轉學到三百公里外我爸工作單位的嵩明縣四營煤礦子弟學校讀書，與我爸父子倆人分享他作為重體力勞動者的那一份不多的口糧。

 

那一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上最為“地動山搖”的一年：朱德周恩來先後“薨”於這年，除我爺爺之外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領袖毛主席也“崩”於這一年，四人幫反黨集團也在這一年被英明領袖華主席粉粹，全國的學校都在搞大批判和政治運動，根本沒有正常的教學和讀書。並且，在學校政治氣氛高漲的鼓舞下，我也是上述所有那些政治運動的積極參與者，撰寫了大量的政治詩歌和文章。於是我的功課和學習成績像忙於創作的韓寒一樣，一瀉千里，一落千丈，從會澤的拨尖學生變成嵩明的落伍學生。

 

也是在這一年，我爺爺奶奶先後一個月，在會澤老家他們的偏廈里，鬱鬱而終，溘然而崩。據說是在我轉學離開他們後的幾個月，他們便得病了，先是大便帶血，其後越來越嚴重，大便只能拉出濃血和碎肉，而鄉下的土醫生把它們當痢疾對待，終於不治，壽終正寢，崩于中國雲南省會澤縣金鐘公社金鐘大隊第六生產隊大圍墻村的家中。

 

於是，我在這一年里走馬燈連軸轉般參加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追悼會，參加我爺爺奶奶的農村喪葬典禮，雖然見證親歷了一次次的人類的生老病死，壽終正寢，新陳代謝，但是我對死亡還是沒有什麼概念，因為那一年我只有十歲，我心中惟一的恐懼是：紅太陽隕落了，第二天如果沒有太陽，我們將陷入黑暗之中，怎麼看書呀？我們家連蠟燭和煤油燈都點不起！

 

爺爺奶奶生育子女數不詳，幼時耳聞卻未謀面的長輩，有我母親所稱的“姑媽”者，想必就是我父親的“姐姐”了。

 

在我母親的口中，“姑媽”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在我母親一人带四娃，生計艱難困苦之年代，不時有所助援接濟。當時我尚幼小，對於此位長輩並無印象。她所生養之堂哥堂姐輩，亦少交集。後有從事鼠竊狗偷而弄丟性命者，方來求助于我，然我彼時在官場並不得志，正在被上司穿小鞋，所以無能為力，愛莫能助，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然後是我的父親尹國標，另有本紀專記其生平事蹟；再然後是我父親的弟弟尹國躍，我父親的妹妹尹彩英，皆有列傳，茲不贅述。

 

爺爺奶奶的其余子女，余皆未聞，亦不之知。

 

《尹氏家譜》編修官軒轅伊尹贊曰：

 

爺爺尹發山奶奶尹李氏一生勤苦，兩袖清風，沒有任何的遺產留給他們的子孫後代，但是我認為，我爺爺至少給了我兩筆最可寶貴的最有價值的陪伴我終生的生理及精神遺產。

 

第一就是我跟著他進縣城，下館子，喝剩湯，吃剩菜染上的肝炎，雖然陪伴我一生，但對我的生活幾乎沒有影響，前文說過，我一點沒有怨恨。後來，我大學同學，電視台台長的兒子，不滿在地方電視台的“養尊處優”般的已經是“人上人”的平凡和無出息，費盡移山心力，擠進了中央電視台當“人下人”，雖然作品轟動，爆得大名，但沒過多久，因出差頻繁，亂吃亂喝，一樣染上肝炎，並且轉為慢性，徹底喪失勞動力，只好被中央電視台病退回家。這兩件事情，讓我認識並徹悟了生活的本質：人人生而平等，純屬鬼扯，死而平等，亦未可知，病而平等，或許可能——這種“徹悟”，或許是讀十萬遍《金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也達不到的境界。

 

第二就是我跟著他上山打柴，他被與他年紀差不多的巡山員打得蹲在地下，半天站不起來的那幅情景畫，永遠地鐫刻在我的腦海裏，銘刻在我的心扉上，一生一世，永難erase抹除。從此以後，我在人生的各個階段，奮鬥的目標隨時代而變遷，隨際遇而沈浮，但是潛意識的深處，“為爺爺報仇雪恨”這個最神聖的人生目標卻從未改變，與世推移。為了這個終極目標，我一面刻苦攻讀課程，一面刻苦練功習武，在大半生的時間里，習武修文，兩不放松。

 

可是我終於懊惱地發現，我習武修文的成績愈佳，我的環境世界就愈“文明”，我的世界愈文明，我離“為爺爺報仇”的目標就愈遙遠——直至我爺爺奶奶都壽終而崩好幾十年，估計我報仇的目標對象也早已作古，我還是大仇未雪，悔恨終生。其語在《軒伊尹尹本紀》。

 

然後，中國有張扣扣為母報仇，隱忍二十年，終於手刄仇家三口的壯烈新聞火爆全球，真正是“生的壯烈，死的火爆”，而軒轅伊尹亦立即成為張扣扣最五體投地的粉絲，只因自己實在是“生的窩曩”，亦恐將“死的撇屈”。

 

嗚呼！英雄張扣扣已死，而狗熊軒轅伊尹猶苟活于世，此誠宇宙間之最大恥辱事也！嗚呼！軒轅伊尹，縱然滿腹“文韜武略”，然而給張扣扣提鞋尚且不配！恥哉！辱哉！

 

補注：據我高中同學，後來攻讀協和醫科大學，畢業後進入太醫院當御醫的同學講，我爺爺奶奶拉膿血碎肉的那種被誤診為“痢疾”的那種病，與兩千年前秦始皇巡遊至沙丘宮駕崩時所患的是同一種疾病，就是現今大家都認識的大腸癌，或曰結直腸癌，是人類最普通的一種消化道疾病。它不分貴賤，不分貧富，上至李登灰，下至庄則棟，是人世間最為平等的疾病。確乎？不確乎？予未之知也。列於此，備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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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氏家譜第五之

爺爺尹發山奶奶尹李氏本紀

 

爺爺，尹姓，諱發山，生年不詳，崩于公元一九七六年之七月十八日，父母生平不詳，籍貫云南省會澤縣以禮河鄉，後與奶奶尹李氏遷居于同縣之大圍牆村，務農為業，生兒育女，卒老焉，與朱德，周恩來，毛澤東卒年相同，享壽七十余。

 

我爺爺奶奶都是勤勞善良農民，然而兩人性格各異。

 

統而言之，我奶奶善良刻苦，忍受貧窮的能力超乎想像。她腳裹小腳，行動不便，卻總在田間地頭起早貪黑地干各種粗活臟活，輕活重活，從不拈輕怕重，好逸惡勞。晚上收工回家，有什麼就吃什麼，一碗玉米糊糊即是美味——連苞谷稀飯都喝不上了，就在收工路上掐把野菜，扯把樹葉，拔撮青草，煮碗草湯樹葉湯，也能將就一頓。

 

我奶奶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不論生活多麼貧窮，甚至連加錪食鹽都吃不起，她也不輕易開口求人。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她的側後脖子上長出了一個藍球般大小的腫瘤，我後來讀書才知道，那是甲狀腺腫瘤，只有加錪食鹽都缺乏的人才會得的如今已經見不到的大脖子病。

 

我爸我媽生下我之後，曾經把她接到我媽的戶籍所在地嵩明縣小街鎮帶孫子。從此，我這個頑劣兒童把她脖子上歪扛著的這個人肉大藍球當成了我最最最愛不釋手的超級大玩具——不論我爹我媽給我買什麼新鮮奇怪玩具，我統統沒有興趣，我最愛玩的，仍然是我奶奶脖子上永遠扛著的卻無法摘下來的大肉球。

 

每天我一睜開眼，吃飽了奶粉，喝足了奶水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奶奶，抱著她脖子上的大肉球又擠又壓，又揉又搓，愛不釋手。我奶奶似乎也很享受，她覺得這似乎就是她這個貧窮的奶奶能夠帶給孫子的最好的玩具了。

 

後來土改，因為國家政策的關係，我媽和我的戶口被迫遷移至我爸爸，也就是我爺爺奶奶的戶籍所在地：會澤縣金鐘公社大圍牆村。那是一個人多地少，氣候嚴寒，山窮水惡，民風刻薄，兄弟寡恩，妯娌無情的地獄之村。從此，我媽和我也被迫過上了我奶奶那種清湯寡水，啼飢號寒的貧窮困苦日子。

 

在這個村莊里，來到世間的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爺爺尹發山。

 

這個名字很好記，因為那個年代公開放映的很多國產電影，不論是黑白的還是彩色的（那時好像還没有彩色電影），後面都有個導演的名字叫尹升山。尹升山與尹發山到底是什麼關係？其實沒有關係。但是後來我也成為一個小官僚後，我的單位大領導的老婆想選我為婿，告訴我一句話：“皇上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嘞，有關係也不足為奇。”

 

我的爺爺尹發山絕對是一個濟公和尚或者魯智深和尚那樣的饞貓，他絕對過不了我奶奶那種清湯寡水，草根樹葉的素食生活。他每天上山砍一擔柴，也不給我奶奶留下幾根燒火煮飯，全部挑往縣城販售，所得銅板，當天就在縣城的館子里花消殆盡，酒足肉飽之後回家，從未給家里有一分補貼或貢獻。但好在三寸金蓮的我奶奶三從四德，溫柔敦厚，對此從未有過怨言，更未見她發過脾氣。

 

我爺爺見到我這個大孫子後，如獲至寶，因為他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酒肉穿腸過，尊嚴心中留”的私下下館子的吃“獨食”的不義行為，終於可以心安理得，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理直氣壯地公開半公開了。

 

他對我奶奶說：“讓這孩子跟我上山砍柴，一起進城，沾點葷腥子吧。跟著你們草尖樹葉，淡湯濁水，我恐怕這孩子養不大哩。”我奶奶愛面子，有羞恥之心，但是她也擔心我被餓死，或者脖子上也長個大肉球歪扛著，所以不能同意，也無法反駁，便把這話告訴我媽。我媽跟我奶奶一樣的心思，既不能同意，但也無法反對。

 

但在我爺爺看來，不反對就是默許，這就夠了，於是，我就在被半推半就的狀況下，跟上我爺爺混上了江湖。

 

每天我放學後，他的柴已經砍好，等著我一起進城。賣完柴後，他帶我下館，或買張面餅，或買盤葷菜，先讓我吃飽，然後他用舌頭將盤上油漬舔得比洗碗機洗的干淨，然後爺孫倆一起哼著山歌回家。

 

周末或者寒署假，我不但陪著爺爺進城“吃香喝辣”，也要跟他一起上山爬樹，斫技，樵薪，砍柴，攀崖越嶺，斬棘披荊——不但練得身手矯捷，江湖也逐漸混得風生水起。

 

然後，一次在山上，我們遭遇滑鐵盧，遇到了乡里的巡山護林員。

 

那老頭與我爺爺年紀差不多，得理不饒人，凶神惡煞，窮兇極惡；我爺爺自知理虧，逆來順受，委曲求全。

 

那老頭嫌嘴巴罵得不夠過癮，抬起手中鋤頭把，照准我爺爺心窩狠命一棍捅來，我爺爺猝不及防，正中胸腹，痛得當時就蹲了下去，兩眼直勾勾望著對方，半天緩不過氣，講不出話來。

 

我一個尚不知事的小屁孩，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詫異於成年人世界的殘酷無情，雖然矯捷如兔子，倒底年幼，手無縛雞之力，螳擘擋車般去“救”我爺爺。

 

那老頭“沒收”了我爺爺的勞動成果——一捆野生雜樹枝條荊棘，說是“充公”，扛起那梱柴禾揚長而去。我和爺爺祖孫倆，扶老攜幼，顫顫危危，用了三倍的時間終於回了家。

 

這一次的事件，是我爺爺從壯年走入暮年的轉折點，也是他人生態度從上坡到下坡的分水嶺，同時還是我從屁事不知的跟屁小孩走向成人叢林世界的門檻，它在我幼小的心靈世界里，種下了仇恨的種子。從此以後，在各級的小學，中學，直至大學，主流社會里學生讀書的目的一級一級遞進：為革命讀書，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讀書，為中華民族騰飛讀書，為祖國之崛起讀書，為升官發財而讀書，為得到好工作被漂亮女生青睞讀書，為出人頭地光宗耀袓讀書，而我內心深處的目標只有一個，而且一直未變——那就是為我爺爺報仇而讀書。

 

我爺爺衰老了，但是饞嘴之性不減，他自此之後仍然隔三岔五帶我逛縣城下館子，好像他被毆打被凌虐那件事根本沒發生過一樣。他的理由仍然是：不能讓他的大孫子營養不良，長得像馬云或者范小勤那樣沒有人型。只不過，不能上山砍柴了，他沒有資格點菜點飯，他讓我跟在他身後，他則在牆角站立，一伺桌上吃客起身離開，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將客人吃剩下的殘羮冷炙剩湯剩水風巻殘雲一般歸在一個碗里，然後扒撿出最具內容的部分讓給我，自己則舌頭與嘴巴齊飛，胡鬚與臉龐共染，把所有的碗盤舔得比洋人洗碗機洗過的還光亮。

 

那段時期，我媽與我爸分居兩地，農村日子艱難，口糧不足，吃了上頓沒下頓，脾氣如烈火噴油，動輒暴發；有時被人欺負，受人閒氣，她沒處發泄，就會忍不住把滿腔怒火噴向我們小孩子。所以，那時的我，不但白天跟著爺爺“混江湖”，就是到了晚上，只要吃不住挨打挨罵，我也總會跑到我爺爺奶奶的住處，把他們那副木制大棺材，也是他們最大的一筆財產，當作我遭遇我媽“家庭暴力”時的唯一的避難所。

 

我爺爺奶奶的居住環境，與本家譜《二爺爺列傳》里二爺爺的居住條件差不多，就是正屋旁邊，平常用作櫥房的一間小偏廈，面積很小，可能連一張大木床都放不進去。考慮到年事漸高，命壽無常，我爺爺不知通過何種“眾籌”方式，或是自己自己砍柴伐薪累積，總之他為自己或奶奶准備了這口大棺材，沒有指定具體享用人，而是默認誰先崩殂，誰先躺進去。

 

這大棺材往這小偏厦里一塞，這小偏房就頓時滿滿當當，再無容身之處了，甚至連洗衣做飯這類家常都必須搬至門外完成，當然睡覺的床就更放不進去了。

 

這點小困難是難不住中國人的。我爺爺把木床拆了，在牆上挖出一排與棺材頂齊高的洞，然後將床板一頭插入牆洞，一頭架在棺材頂上，鋪平，墊上稻草，草席，羊毛氈，被褥，這樣一張舒服的簡易床“席夢死”就成功誕生了。

 

這張床很窄，我爺爺奶奶並排躺上都嫌擁擠，可是當我被我媽暴揍的時候，我會在半夜三更逃來敲門避難，於是我爺爺奶奶中間又會加塞進我這個半大男孩的身軀於是我蜷縮著身體，夾在我爺爺奶奶干癟枯稿的身體中間，聽著他們此起彼落的整夜持續的分不清是痛苦的呻吟還是滿足的吟唱，迷迷糊糊地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直至天亮，各自奔忙。

 

有句時髦話咋說？“出來混遲早要還”！我還沒混出名堂，就差點把命還了。

 

一天放學後，全校師生都走光了，學校裏空空如也，只剩下我扒在課桌上，嘴角邊流了一大灘口水，身體癱軟，四肢無力，既站不起來，更邁不動步，只好像灘軟泥一般，繼續在課桌上爬著，意識也不很清醒。

 

我媽把我背進縣醫院，才一進門，當班的醫生看到我黃膽般的眼睛，脫口而出：“這個娃娃是急性肝炎，虧得來得早，不然就沒命了”。不曉那時節縣里是否正流行肝炎，總之醫生不望而診，熟門熟路。

 

我媽後來一直感激這個醫生的高明：幸虧她一眼看出病症，既未誤診，也未延誤，對症下藥，一鋪猛攻，我的肝炎很快痊癒。

 

這次的肝炎對我後來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但是在我的病歷本和健康史上，這一“污點”記錄始終存在，伴我終生，既限制了我從事某些行業（比如餐飲食品），也斷送了我後來參加單位獻血的機會和榮譽，更無資格在亡故之後捐贈器官。

 

對於這件事，我從未聽見我爸我媽對我爺爺奶奶有過半句不滿或者抱怨，我就更沒有責怪或是怨恨我爺爺的意思——恰恰相反，我一生一世始終堅持認為，這是我爺爺恩賜給我的一筆最可寶貴的遺產，它的價值，遠遠比馬云將來傳給他兒子，任正非傳給他女兒，扎克勃格傳給習主席婉拒取名的那小兔崽子的所有遺產的價值都要大。

 

但是，從此以後，我爺爺永遠喪失了帶我逛縣城的機會，我奶奶也永久痛失了看護照顧孫子孫女的資格——我爸我媽以會澤老家“口糧”不足為由，將我強行從會澤的龍潭小學轉學到三百公里外我爸工作單位的嵩明縣四營煤礦子弟學校讀書，與我爸父子倆人分享他作為重體力勞動者的那一份不多的口糧。

 

那一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上最為“地動山搖”的一年：朱德周恩來先後“薨”於這年，除我爺爺之外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領袖毛主席也“崩”於這一年，四人幫反黨集團也在這一年被英明領袖華主席粉粹，全國的學校都在搞大批判和政治運動，根本沒有正常的教學和讀書。並且，在學校政治氣氛高漲的鼓舞下，我也是上述所有那些政治運動的積極參與者，撰寫了大量的政治詩歌和文章。於是我的功課和學習成績像忙於創作的韓寒一樣，一瀉千里，一落千丈，從會澤的拨尖學生變成嵩明的落伍學生。

 

也是在這一年，我爺爺奶奶先後一個月，在會澤老家他們的偏廈里，鬱鬱而終，溘然而崩。據說是在我轉學離開他們後的幾個月，他們便得病了，先是大便帶血，其後越來越嚴重，大便只能拉出濃血和碎肉，而鄉下的土醫生把它們當痢疾對待，終於不治，壽終正寢，崩于中國雲南省會澤縣金鐘公社金鐘大隊第六生產隊大圍墻村的家中。

 

於是，我在這一年里走馬燈連軸轉般參加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追悼會，參加我爺爺奶奶的農村喪葬典禮，雖然見證親歷了一次次的人類的生老病死，壽終正寢，新陳代謝，但是我對死亡還是沒有什麼概念，因為那一年我只有十歲，我心中惟一的恐懼是：紅太陽隕落了，第二天如果沒有太陽，我們將陷入黑暗之中，怎麼看書呀？我們家連蠟燭和煤油燈都點不起！

 

爺爺奶奶生育子女數不詳，幼時耳聞卻未謀面的長輩，有我母親所稱的“姑媽”者，想必就是我父親的“姐姐”了。

 

在我母親的口中，“姑媽”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在我母親一人带四娃，生計艱難困苦之年代，不時有所助援接濟。當時我尚幼小，對於此位長輩並無印象。她所生養之堂哥堂姐輩，亦少交集。後有從事鼠竊狗偷而弄丟性命者，方來求助于我，然我彼時在官場並不得志，正在被上司穿小鞋，所以無能為力，愛莫能助，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然後是我的父親尹國標，另有本紀專記其生平事蹟；再然後是我父親的弟弟尹國躍，我父親的妹妹尹彩英，皆有列傳，茲不贅述。

 

爺爺奶奶的其余子女，余皆未聞，亦不之知。

 

《尹氏家譜》編修官軒轅伊尹贊曰：

 

爺爺尹發山奶奶尹李氏一生勤苦，兩袖清風，沒有任何的遺產留給他們的子孫後代，但是我認為，我爺爺至少給了我兩筆最可寶貴的最有價值的陪伴我終生的生理及精神遺產。

 

第一就是我跟著他進縣城，下館子，喝剩湯，吃剩菜染上的肝炎，雖然陪伴我一生，但對我的生活幾乎沒有影響，前文說過，我一點沒有怨恨。後來，我大學同學，電視台台長的兒子，不滿在地方電視台的“養尊處優”般的已經是“人上人”的平凡和無出息，費盡移山心力，擠進了中央電視台當“人下人”，雖然作品轟動，爆得大名，但沒過多久，因出差頻繁，亂吃亂喝，一樣染上肝炎，並且轉為慢性，徹底喪失勞動力，只好被中央電視台病退回家。這兩件事情，讓我認識並徹悟了生活的本質：人人生而平等，純屬鬼扯，死而平等，亦未可知，病而平等，或許可能——這種“徹悟”，或許是讀十萬遍《金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也達不到的境界。

 

第二就是我跟著他上山打柴，他被與他年紀差不多的巡山員打得蹲在地下，半天站不起來的那幅情景畫，永遠地鐫刻在我的腦海裏，銘刻在我的心扉上，一生一世，永難erase抹除。從此以後，我在人生的各個階段，奮鬥的目標隨時代而變遷，隨際遇而沈浮，但是潛意識的深處，“為爺爺報仇雪恨”這個最神聖的人生目標卻從未改變，與世推移。為了這個終極目標，我一面刻苦攻讀課程，一面刻苦練功習武，在大半生的時間里，習武修文，兩不放松。

 

可是我終於懊惱地發現，我習武修文的成績愈佳，我的環境世界就愈“文明”，我的世界愈文明，我離“為爺爺報仇”的目標就愈遙遠——直至我爺爺奶奶都壽終而崩好幾十年，估計我報仇的目標對象也早已作古，我還是大仇未雪，悔恨終生。其語在《軒伊尹尹本紀》。

 

然後，中國有張扣扣為母報仇，隱忍二十年，終於手刄仇家三口的壯烈新聞火爆全球，真正是“生的壯烈，死的火爆”，而軒轅伊尹亦立即成為張扣扣最五體投地的粉絲，只因自己實在是“生的窩曩”，亦恐將“死的撇屈”。

 

嗚呼！英雄張扣扣已死，而狗熊軒轅伊尹猶苟活于世，此誠宇宙間之最大恥辱事也！嗚呼！軒轅伊尹，縱然滿腹“文韜武略”，然而給張扣扣提鞋尚且不配！恥哉！辱哉！

 

補注：據我高中同學，後來攻讀協和醫科大學，畢業後進入太醫院當御醫的同學講，我爺爺奶奶拉膿血碎肉的那種被誤診為“痢疾”的那種病，與兩千年前秦始皇巡遊至沙丘宮駕崩時所患的是同一種疾病，就是現今大家都認識的大腸癌，或曰結直腸癌，是人類最普通的一種消化道疾病。它不分貴賤，不分貧富，上至李登灰，下至庄則棟，是人世間最為平等的疾病。確乎？不確乎？予未之知也。列於此，備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