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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断想--------之三- [296] (2018-12-14 11:33:56) (0) (0)
我们在北京迎来了抗日战争胜利。我很高兴。忽然间出版了很多报纸,我就买来,用翻过来的白报纸剧本贴剪报消遣。贴过一篇《爱国演员赵丹返渝》。当时我并不认识赵丹(19151980),只不过看过他的影片《马路天使》、《十字街头》,很欣赏。也还知道他在新疆蹲过五年监狱,他能回到老行当、老朋友身边,颇为之欣慰。
胜利了。中央电影三厂邀请我拍摄影片《追》,是写官僚资本挤压民族资本,沉浮导演。我饰演一个买办资本家的大小姐,与“表哥”谢添演对手戏。《追》公映后,叫好不叫座。接着上海中央电影二厂来京邀我演《幸福狂想曲》一片中的女主角。他们是从李伯龙家我的照片上看到我,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眼睛。”来找我的是陈鲤庭导演。赵丹任男主角。我很高兴地答应了。程述尧知我要离家,很不高兴。我说:“你的太太是个演员,有自己的事业嘛。”到了中电二厂,厂里为我在福履理路租了一间前楼。我在剧组里见到赵丹,觉得他比想像中的要朴实得多。他不修边幅,上衣常扣错扣子,脚上的袜子一只一个颜色,后跟破了,还露出脚后跟来,像个没人管的大孩子。我们合作得很愉快。在《幸福狂想曲》片中,我饰演一个被恶霸霸住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人。赵丹和顾而已饰演为生活所逼,奇思异想卖减肥药片的摊贩。当时中国已拉开反饥饿反内战的民主第二战场。卖减肥药片实是对当局的讽刺。一天,恶霸叫我送一个点心盒子给他的朋友,拎在我手里的点心盒子被小偷抢跑了,警察来追,小偷把点心盒子一扔,盒子破了,露出毒品。警察转而要逮我。赵丹顾而已掩护了我,因而相识,因而相恋。片尾,是三个没有出路的人,相偕走向远方。我们演得很投入,很舒展。只有男女主角kiss时,我们很矜持,过后也自自然然了。当影片拍完最后一个镜头我卸妆时,在镜中我发现阿丹楞楞地端详我,表情有些异样。我对他说:“我们还要合作呢。”
1948年,上海戏剧学院校庆纪念大会邀请赵丹和我参加演出。赵丹朗诵《屈原》剧中的〈雷电颂〉,我则准备化妆彩排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请赵丹为我导演。赵丹又请来他的好友朱今明来布置灯光。我穿上了破烂的衣裳,剧院舍监见了,叱道:“小赤佬,侬哪能进来咯?”被人劝开了。我赤着脚走上台,走在飘着雪花的寒冷的冬夜里,为避风,走向墙边,一直哆嗦地读着《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作品原文。墙上大玻璃窗里,点着明亮的灯光,映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烤鹅。小女孩又冷又饿,就擦起火柴取暖,一根又一根,直到她把盒中仅余的火柴全部燃起。她虚弱地坐在地上。灯光转暗又复明。天亮时,小女孩死在墙边。当台上大亮后,观众热烈地鼓起掌来。幕落,观众依然鼓掌。幕起,我从地上坐起鞠躬,观众大鼓掌。我从幕侧拉出赵丹,与我一同向观众鞠躬。这是一次成功圆满的演出。
当卸妆后我们走出剧院时,虹口的出租车已经很少了,好容易有一辆出租车,挤了赵丹和我等好几个人,我只好坐在赵丹的腿上。每当经过警察厅时,我就得紧紧弯下身子,以避免被警察发现(按规定只能坐四人),赵丹紧紧地抱住我,我全身都酥软了。到了我的住处,我俩都下车来,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们不应该分开了,你应该是我的妻子。”我搂了他一下,说:“等我回北京离了婚再说。”
也是在这年11月里,赵丹和我都先后参加了昆仑影片公司,签了长期合同。虽然“昆仑”是个新公司,工资也不高,但它是地下党领导的啊!
我回到了北京,向述尧坦白了我的情感现状。程述尧坚决不同意离婚。我在他上班去的一个早上,给他留了张纸条写着:“我决意走了,不要找我。让我们好聚好散吧,一封信请转宗江。”给宗江的信我说:“我决意离开述尧了,留下身边一些钱,请不要再叫老张妈向述尧要饭菜钱了。我以后会给娘寄钱来。”
我是坐轮船回的上海。因海河结冰,滞留了许多旅客,又买不到火车票。赵丹来码头接我,对我说:“可急死我了。我到徐家汇教堂去祷告,祷告你回来。”他瘦了,他真的是爱我。我俩都先后接了新片子。我演《街头巷尾》,与张伐合演。他演《遥远的爱》,与秦怡合演。我们手头开始有钱了。我先在郑君里、黄晨夫妇家住几天,赵丹已在昆仑公司一条小街上,“顶”下了一间前客堂,在王为一的隔壁。房租一斗米一个月,面积不到20平米,住址是三角地顺德里36号。赵丹和我到浦石路旧家具商店,买了一张新制的小号双人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又在街头摊上买了一组藤编的躺椅和茶几。够了。前客堂没有窗,只有四扇狭长的门,门开了就是弄堂。弄堂里晾着新刷好的马桶,晒着一家一家的棉被。上海人有个好习惯,只要一出太阳,家家都要晒棉被。我俩到东方公司买来床上用品,买来锅、碗、瓢、勺和一个有12支捻的煤油炉,就如此这般过起日子来。
我们和昆仑公司的小兄弟们,在上海广播电台开播“昆仑星期晚会”,朗诵马凡陀的诗,唱“哥哥你要走西口”和“山那边好地方”,暗暗地以迎接解放。解放军节节胜利,天快亮了。
我俩和沈浮高依云、郑君里黄晨、王林谷陈白尘等,在昆仑公司经理任宗德家里,以打麻将掩护写作《乌鸦与麻雀》,以迎接全国解放。
阳翰笙找到赵丹,要他参加中央电影制片厂的《武训传》的拍摄,说剧组导演已经去中制了。本子是孙瑜写了好多年的,基础很好。中制在拍摄“戡乱”片,拍飞机轰炸解放区的新闻片,放在故事片前播映。阳翰笙又说:你去中制,要狮子大开口要高片酬,要把他们的摄影棚全搭起布景,占住主要创作人员,让他们拍不成“戡乱”片。这是个政治任务。赵丹严肃地领了任务。
某天夜里有零落的枪声,我们很兴奋。天亮时,知道上海解放了。赵丹和我参加上海解放大游行,参加上海在公园里举办的劳军大义卖,参加了新的上海电影家协会选举活动。
昆仑公司找出藏在摄影棚灯光台上的《乌鸦与麻雀》电影剧本,略作增改,重新开拍。《乌鸦与麻雀》荣获全国影片第一届比赛一等奖。我和赵丹各获一枚金奖章。
《武训传》也重新开拍了。赵丹在电影厂、在家,都穿起一身破棉衣。我把服装间里穿回来的破棉袄,在大太阳底下晒过,洒了花露水。赵丹进入了角色,又不理我了。我很爱他进入角色的模样。他(武训)身上常有被踢、被打的伤痕,因为他要求对方真踢真打。
《武训传》放映了,得到一致的好评。在为市政协常委放映第一场后,常委们都站起来,向我们职演员久久地鼓掌。
没想到,无论如何没想到,一天早上读到《人民日报》上批判反动影片《武训传》的消息。“反动!”多么刺激的字眼,怎么会和我们联系起来?赵丹在乘电车时,乘务员问他:“侬呒没进去啊?”票务员以为他已进了牢房,可见这个批判在市民中也很震撼。
全国掀起了批判《武训传》的高潮。孙瑜、赵丹都是批判的重点,我也被批判了。因为在影片中,是我把武训的故事讲出来的。赵丹想不通,不肯检讨,于伶、黄源到我们家里,规劝赵丹检讨,说赵丹不检讨,运动没法结束。半年后,他们终于帮着赵丹写出一份“不深刻的”检讨。赵丹当然没说,拍《武训传》是地下党交给他的政治任务。
赵丹蔫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认为自己的政治生命、业务和前途都完蛋了。他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真担心他会寻短见或疯了。
赵丹演的《我们夫妇之间》也受到批判,导演的《为孩子们祝福》也默默地退出。
组织上让赵丹去抗美援朝,去到朝鲜炮火前线,以助他“转变立场”。他从朝鲜回国后,只道与浴血苦战的志愿军比,自己实在不应该消极,可又不知道怎样积极。他还是失魂落魄。
直到1955年,沉浮来请他拍摄中医药家《李时珍》。赵丹看完电影剧本说:“这只是个提纲,没戏。”沉浮说:“正是它没戏,咱们就可以有戏了。”沉浮和赵丹给李时珍配了个徒弟、一个卖草药的,赴黄山拍外景去了。黄山美丽的风景,让赵丹重新拿起了画笔。他饰演的李时珍,从十七岁演到七十岁,演得很细腻、流畅。放映后,令人耳目一新。赵丹也恢复了做演员的自信。
这时,我们已有了女儿赵橘,并已搬到诺曼第公寓的新楼二层,面对孙夫人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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