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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断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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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黄宗英。1925年7月13日,即民国十四年农历五月二十三日生于北京,属牛。母亲怀我产期未到,忽阵痛,赶忙遣人去请产婆。产婆未到,我就已经生出来了。家人都说我是急性子。母亲很开心,她头胎二胎生的都是儿子,就盼生个女儿,女儿就来了。我有两个姐姐,是前娘生的。母亲(陈聪)是续弦。父母都格外疼我。夜里,我睡在童室自己的床上,天不亮就醒了,就被抱到北屋父母睡的大床上,焐在父母的大被窝里玩耍。

 

          五岁时,我到京都第一蒙养园(幼儿园)去,进园时,须口试。试罢,我听一老师说:“我要这个小斜眼儿。”那时我的左眼的黑瞳仁跑到鼻边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亏得姜老师要我。而小我一岁的大弟弟宗洛,就没老师要。因考试时,老师问他:“你在家跟谁玩?”宗洛答:“跟小妹玩。”问:“小妹是你什么人啊?”答:“小妹是我姐。”老师对家人说:“这孩子连大小都分不清,在家再玩一年吧。”一家人都叫我小妹,所以宗洛也叫我小妹。他真是冤枉。

 

        到我七岁时,父亲黄曾铭(字述西)从北京西城电话局调青岛电话局,任总工程师,全家迁居青岛。我非常喜欢青岛,喜欢在海边沙滩玩沙子,堆沙坑,盖房子,用蚌壳做锅、碗、瓢、勺,与宗洛过家家玩。

 

        我们家住青岛龙口路2号。这是一座有大院子的两层楼房,前院空地很大,我和宗洛在里院小片空地上种了花生、芝麻。我父母从来惯着孩子。母亲是世袭中医世家。孩子病了,她会开小药方抓药,份量都写的是古字。母亲西式小学毕业,闲来教我们诵读唐诗、宋词、千字文,还教我们孟子曰。父亲则领着我们爬墙上树跳沟。他说:“孩子小时不淘气,大了没出息。”我八岁时,父亲给我买了辆四个轱辘的自行车,是后轱辘旁有两个保险小轱辘,待我能骑上去走了,就摘掉一个小轱辘。青岛是丘陵地,我在江苏路第一小学读书,就从坡上骑车去上学,只有大狗吉利跟着我送我到学校。

 

       我九岁时祖母去世。我和大弟随父母回祖籍浙江温州府瑞安县奔丧。这一年冬天,我父亲也死了,他是生伤寒病死的。父亲病时,没住医院,是请日本医生来家看病的。眼看病情好些,他想吃火腿大米粥,把火腿切得细细的煮粥。父亲吃下去不久就腹泻,泄个不停…我被老张妈从被窝里喊醒,去到父亲房里,老张妈叫我跪下。我只见父亲被人架着站起套丝绵(套丝绵是为了在棺材里骨头不散),我叫了声“爸爸”,爸爸瞄了我一眼,就低下了头。母亲大哭起来,我也痛哭不止。待我大哥二哥被从青岛中学叫回家,父亲已穿好寿衣了,是中式的短袄长裤,而他从来是穿西装的。我和大弟被老张妈叫去,学着用锡箔纸折银元宝。小弟宗汉则开心地绕着来奔丧的客人们的汽车、黄包车,敲着小锣戏耍。当天,也搭起了竹棚,设了灵堂。我们的四叔从瑞安来奔丧,他长得特像我父亲,小弟见到他忙大叫:“爸爸从木头匣子里跑出来了!”母亲哭笑不得,精神有些失常了。

 

       因父亲的死,家道陡落,从月入360元大洋到无分文收入。无奈只好投靠亲友,举家去了天津我大姐的婆家。我在树德小学上学,上四年级时我曾代表学校参加全市小学生演讲比赛,讲题是《废铁救国》,劝慰大家捐出废铁制造枪弹,打击侵略者。我是端着锈铁锅、铁铲、锈钉子上台的,穿着从张家花园张二小姐处借来的蓝色蓬袖短上衣。我获得全市比赛第四名,奖品是一横的匾额,上书“舌粲群英”,我把它献给了学校。

 

       我的斜眼儿是怎样治好的呢?原来在北京,父母带我去看了全国最有名的中医孔伯华。孔大夫说:“不用开刀。每天厨子买菜时,切一片薄牛肉片,贴在眼左侧。孩子觉得黏得慌,就老要向左眨眼,眨着眨着就正过来了。”果然,到我十三四岁时,就再也看不出是个斜眼儿的丑丫头了。由于我爱织毛线,又会做鞋,看起来颇贤淑,就相继有富裕人家来说媒了。说媒的条件都是允上学、允出国留学、允照顾母亲弟弟。我和母亲都觉得要被人买了似的,何况我还小,就哪家也没答应。

 

       我在学校里功课挺好,老考前三名,直到算术四则题讲“鸡兔同笼”时,我的名次才拉下来。放学回家,我半个钟头把作业做完,就临成亲王大字帖,临灵飞经小字帖,还在家里的旧英文打字机上练习盲打,想着可以去当秘书,也想当护士。开滦矿务局招考培训护士,不收学费,还发津贴。娘不让我去报名,说当护士太苦。

 

       待我长到十六岁时,大姐已经在金城银行工作,当簿记;二姐在齐鲁医院工作,搞社会调查。她俩都有钱补贴家用,母亲也靠卖首饰支撑。每次我陪母亲去兴业银行开保险箱时,我眼看箱中的首饰渐渐见底,只有一条金项链,一些碎珠子了。母亲顶真的告诉我,待她死时,一定要在她嘴里塞两三粒珠子,到了阴间,阎王爷看到珠子,就判她投身为人,不投身猪和狗了(我没做到)。

 

       正此时,大哥宗江从上海来函,说参加了新组成的上海职业剧团,剧团正是用人之秋,小妹若能来,总有用得着的地方。我特兴奋,娘也高兴,就回信说去。

 

       大姐为我找了个旧皮箱,并送给我一件新的猫皮短大衣,说:“这件我没穿过,只适合teen-age girl穿,送给你正好。”还给了我20元钱。母亲也凑了20元给我,生怕我到了上海一时不能就业,吃不上饭。如此这般,我出门谋生去了。那是1941年深秋。

 

       大哥当时住在上海桃源村的亭子间里,是在灶间的楼上,房间很小,我搭了个地铺在小铁床前,就已经挨着书桌了。大哥如下地,就踩着我的铺盖了。

 

       上海职业剧团是黄佐临、吴仞之、姚克三位戏剧界巨头主办的。第二天,大哥就带我去剧团后台见头头。我一进后台,就听见有人说:“呵,好高的个儿。”“绿豆芽。”“我可不能跟她配戏。”我见了领导,他们却很欣赏地看着我:“你先跟着吴仞之导演,看他有什么活儿,先干什么活儿吧。”吴仞之说:“明天,你跟我一起先登记道具和效果吧。”

 

       待晚上,哥散戏回家。我问他:“什么叫道具?”哥说:“你不是看过话剧剧本吗?”我说:“看过《秋瑾》、《家》、《莎士比亚》,没写道具。”哥说:“哎,道具就是大幕拉开来后,台上的桌椅、板凳、床等就是大道具,演员身上的钢笔、别针、耳环叫小道具。”我又问:“被服叫什么道具?”哥答:“……你明天听吴仞之的,他叫你怎么登,你就怎么登。”我又问:“那效果呢?我怎么能登观众是笑是哭呢?”哥说:“哎,效果是指制作成声响的用具,如打雷是摇铁皮,下雨是用簸箩摇黄豆,枪声是摔炮仗,亏得你说来就来了,要是等公开招考,说不定考都考不上,有两千人报名呢!”我庆幸自己不用考试就进了剧团。

 

       第二天,我跟着吴仞之边走边登记台上的道具效果。傍晚,我去买了两个新本子,还买了一只简易台灯。晚上,我就把潦草的登记本誊写得清清爽爽。哥回家先洗脚上床,我在灯下开夜车。

 

       第三天,会计把我叫去,发给我16元月薪。我不愁饿肚了。

 

       领导很满意我的登记本,又吩咐我在前台楼上右侧包厢(灯光厢)看戏。黄导叫我做实习生,特别要看女演员的戏,每场都要看,熟悉台词、位置,以备代戏。

 

       那时,剧团正在卡尔登剧场上演曹禺的《蜕变》。石挥演梁专员,宗江演况西堂,这是一出爱国戏。梁专员的台词常常被观众的掌声轰起。当台上的人物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万岁!”台下也跟着喊起来。我激动地落起泪来。我来自沦陷的华北,很久没听见口号声了。戏闭幕时,我肿着眼睛去后台找宗江,他看到我红红的眼睛问:“怎么啦?”我嗫嗫地说:“戏好。”兄妹俩默默地步行在南京路到拉斐德路的大街上,我庆幸自己是在进步的团体。

 

       双十节的时候,卡尔登剧场的门口挂起:“庆祝《蜕变》演出双满月纪念”的牌子。剧团发给每人一个月的奖金。我也有。我说:“我才来半个多月,也还没上戏。”头头说是“同喜”。我赶去邮局,给母亲寄了10元,仅显示我已赚钱了,有饭吃了。

 

       这时候,剧团演员严俊和梅村要结婚,请假一星期。黄佐临让我代梅村的戏,饰演伪组织(小的儿)。我并不怵台。小时候,在青岛电话局的舞台上,我曾演过秋瑾的小姑子王淑华。是跳着绳上台的,如今,演小的儿,还让我手里拿着香烟,我哪儿会抽烟啊?糟糕,导演没排我哪句话上场,直到有人慌慌张张往外推我,我才上了台。哎呀,台上的灯怎么这么亮啊,我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台上人说什么。我只好嚷嚷一番,被人拖下台。第三幕还上场,要撒泼撒野。我在台上吵,被人拖着往外拉,我的绣花鞋掉了,我就坐在地上,用绣花鞋拍打地板,被人拽起一跳一跳跳下台。戏台下鼓起掌来。总算演下来了,我谁也不敢看。忽然黄导来到我身边,对我说:“明天还你上。”呀,认可我了。桌上的蛋炒饭早已凉了,我囫囵吞下,我兴奋得睡不着觉。第三天上台,我看见脚光了,还看见第一排加座上坐着黄导、吴导、周剑云、李健吾…后来大哥告诉我,是黄导请他们来,说剧团来了个新演员,扮相好,北京话特棒,嗓门特亮。我的职业演员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不久,上职剧团分成两拨人。一拨跟着石挥另组剧团,另一组就跟着黄宗江。宗江见自己的老同学郭元同(艺名异方)也跟了石挥,很不开心。元同是团里的乐队指挥兼演员。我就去找元同,跟他说了宗江的心思,并对他说:“如果你追求英子,你在我们剧团照样可以追求英子。”郭元同说:“我没有追求英子,我的心里只有你。”我楞住了,没接这茬。后来元同就来到我们剧团。

 

       我和大哥住的亭子间的二房东,把整幢房子卖掉了,要去香港,我和大哥就到处找房子。一听说我们是演戏的,都不肯把房子租给我们,直到我们找到西爱咸斯路和平村1号,才租到一间前客堂,一间楼顶的双亭子间。此时,丁力、孙道临、卫禹平都先后来到我们剧团。丁力、李德伦、郭元同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们五个人,每人出2元钱,用10元一月租了一架钢琴,放在前客堂。琴上还放着元同和德伦抄在谱纸上的乐谱。他俩靠抄谱赚些零用钱,有时还去歌舞厅奏乐赚些外快。(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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