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点点滴滴》- [252] (2017-02-25 20:34:46) (0) (0)点点滴滴
上篇
点点的姓很少见,她姓电,电器的电。在她出生的60年代初,绝大多数中国人还没有电子琴的概念。父母给她取名“子芩”,电子芩。后来,电子琴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绰号。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点点从小就很不受父母宠爱,特别是母亲,更是不待见她。在点点的记忆里,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有给过她发自内心的笑脸。父亲的态度虽然没有那么明显,但因为母亲在家中的绝对强势,点点在家里的处境便可想而知了。亲朋好友们也受了母亲的影响,都不喜欢点点。她像一只小松鼠一样,不敢讲话,也不喜欢讲话,默默地寻找着栖身的角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点点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母亲带她和小她两岁的弟弟去菜场买菜,不知道为了什么,母亲发脾气了,狠狠地教训了点点,然后气呼呼地走在前面。这会儿,迎面碰上母亲单位的两个同事,母亲急忙换上一付笑脸,跟同事打招呼。等那两个阿姨走近点点的时候,点点听到她们在议论: “佩云这是在跟谁发火阿?” “肯定是她那丫头。佩云从来不会对老二发脾气,她喜欢那儿子。” 她们以为点点太小,还听不懂,其实点点全明白。她的两只小手攥成小拳头,又松开,眼睛低垂着看着她的鞋,她小小的脚,脚下的路。路很长,她不想跟着母亲走,但她别无选择。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点点丢了家里的钥匙。母亲骂过她之后,并没提给她配钥匙的事儿。从那儿起,如果弟弟比她晚回家,或者回来后又出去玩儿了,点点就得坐在门口等。她不敢出去玩儿,要尽可能早点儿等到弟弟回来后开火煮饭,洗菜。就这样过了好多天,父母都没有给她配钥匙。点点悄悄地偷了弟弟的钥匙,她想:如果母亲也批评弟弟,她就把钥匙还给弟弟。可母亲没有,反而把弟弟搂在怀里,笑着说:“我儿子钥匙丢了,回不了家,冻着没有啊?”当天晚上,母亲便吩咐父亲给点点和弟弟去配钥匙。 点点默默地把从弟弟那里偷来的钥匙扔进了上下学经过的护城河里。温暖的阳光照着缓缓流动的河水,照着点点弱小的身体,点点的心好冷,好孤独。 点点的整个童年都在为如何取悦母亲而使自己活得不那么艰难而奋斗着,可她实在太弱小了,从来没有成功过。点点不像别的小女孩一样,想要洋娃娃,花衣服,唯一的渴望是:要是能离母亲远一点,那该多好啊!记得点点上小学时,在北京市委宣传部举办的建党周年纪念活动上,少年宫合唱团演唱“歌唱放牛的王二小”,点点领唱。从排练到正式演出,每当唱到“他的脸上含着微笑,他的血染红了蓝蓝的天”时,点点都会流泪。合唱指挥夸她会表演,但点点自己知道,她并不是在表演,她是真的懂得王二小。她能看见蓝天,草地,草地上的牛群,拿着牛鞭子的男孩儿,这些都感动着点点幼小的心,而那些大人们却不懂。其实,点点小时候长得很可爱:苹果一样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留着童化头,只是她很少笑,偶尔笑起来,腮边一对浅浅的酒窝似乎装载得并不是快乐。现在点点家的冰箱上还贴着一张点点五岁时的照片。每次看到这张照片,点点的先生总是愤愤地说:这么可爱的女儿,父母竟然不喜欢,岂有此理! 很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点点经历了读书,工作,结婚,生子,离婚,再婚,等等,面对这些生活中的坎坷,磨难,艰辛,点点终于从苦难的童年中收获了果实:从容,淡定。听过样板戏里的一段戏词儿吗:“妈,有您这碗酒垫底儿,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始终有一个信念支撑着点点:不能做母亲那样的女人,更不能做母亲那样的母亲。你越不像你的母亲,你越完美。如今,母亲已经年迈而衰弱,衰弱得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点点呢,也努力地不去翻腾那些尘封的往事,平静安宁地生活在大洋彼岸,地球的另一边。她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梦想,离母亲非常遥远,尽管渴望遥远的原因早已不复存在。点点依旧延续着儿时的习惯,每次回去看望父母,都尽量揣摩着母亲的心思,备些母亲喜欢的礼物。她经常刻意地约束自己,不容许把自己性格中的弱点归罪于幼时的经历,也不去因为自己曾经的不幸和委屈去加害他人。某位也有不幸童年的伟人说过:“没有人的性格是完美的,无论他有多么幸福的童年”。多年以后,点点在一家美国公司做健康咨询顾问,在公司的新年年会上,被抽签问到一个问题:“你最崇尚的一句格言是什么?”点点说“努力使自己更完美”。为此,老板请不会跳舞的点点跳了一支舞,并对她说:“作为女人,你一定不懈的在为你的格言奋斗着,很有成效。鼓励鼓励。”当时,点点正在她的第一段婚姻里挣扎,纠结,老板的鼓励帮助她做了一个重大决定,由此,生活对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偶尔夜深人静,如烟的往事会闯入她的脑海,她让自己想一会儿,但不再抱怨,仅仅当故事,甚至当作他人的故事。 点点从上小学起功课就一直不好,为此没少挨母亲的讽刺,打骂。但高考的时候,却以整个高考班第五名的成绩考进了一所很有名气的医学院。理由说来颇让人心酸:高考前一周,点点母亲因为要做一些身体检查住进了医院。由此,两天半的高考对于点点便成了极大的享受,身心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和平静,就像忽然看见了解放区的天……至于为什么报考医学院,原因很简单,仅仅因为那里的学制是五年,而其他理工科多数都是四年。点点天真地希望在大学里待的时间越长越好。 大学读了几个月,点点很苦恼,因为她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大学的环境。虽然暂时脱离了母亲的阴影,但她依然很孤独,也没交到什么朋友。这会儿,学校学生会宣传部举办征文比赛,分小说和诗歌两组。点点觉得写个故事这件事她很乐意做,于是花了两个晚自习时间写了一篇小说,署名“电子芹”,连题目都忘了想就交上去了。几天后,宣传部叫黎离的部长在点点的宿舍楼门前等她,告诉她小说得了短篇二等奖,黎离还给小说加了个名字,“过去的时光”。黎离还说,学生会宣传部办的刊物名字就叫“电子琴”,问点点是否愿意换个名字登她的小说。点点没吭声,但点头同意了,她心里却不知道叫个什么名字好。黎离温和地笑着说:“这样吧,我给你取了个名字,叫点点,行吗?” 点点第二次见到黎离,是他来给她送小说获奖的奖品:一个铝饭盒。黎离比点点高两届,可年龄却比点点大7岁,上大学前在工厂当过工人。他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眼神有些迷惘,说话很慢,很斯文,总是一付平易近人的样子。听说他母亲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和他生父离婚后,和他现在的继父结婚了。继父也很有才,是中央一位高官的秘书,他母亲对他继父狂热地崇拜,于是黎离又有了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这些都让点点觉得像小说一样精彩,精彩得都不真实了,她好羡慕那些故事里的人物,渴望那些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生活。点点经常想起黎离,算是有点儿暗恋吧,点点在大学里没有交到什么朋友,更没谈过一场象样的恋爱,这种似有似无的暗恋给点点枯燥乏味的大学生活多少带来了一丝鲜亮。但以点点的性格和经历,也注定了这种暗恋就跟没有一样,什么也不会发生。到了点点大四的时候,黎离已经毕业留校当了老师,并在职读本系的研究生。他交了个女朋友,是本校一个比点点还低一届的学生。这女生挺漂亮的,白白嫩嫩的皮肤,微胖的身材但很匀称,走路的脚步很轻快,总是一付神采飞扬的表情。自从跟黎离好了以后,她便大方地搬出了学生宿舍,和黎离一起住到教工宿舍了。不知为什么,她那柔软又有弹性的身体总会让点点想起“沙发”这个词儿。有一天,点点突发奇想,给黎离写了一张纸条:“你是不是很喜欢沙发这种家具?”署名“点点”,也没贴邮票,直接塞进黎离他们教研室的信箱里了。整整一个月,黎离没有任何反应,偶尔在校园里碰到点点,只是似曾相识般点点头,依旧和沙发同来同往。点点决定去教工食堂打一次饭,刚好见到黎离。她径直走到黎离面前:“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点点。”黎离哈哈大笑起来:“我还纳闷呢,谁在跟我恶做剧。原来是你呀,小不点儿。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还写小说吗?其实你挺会写的。当年我们宿舍里那几位高材生都挺赏识你的写作才华的。” 听黎离这么说,点点也笑了。要知道,黎离所在的基础医学系,汇集了全校的顶尖学子,毕业出来几乎都从事医学研究或在医学院当老师。他的室友里后来出了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院长,上海医科大学附属瑞金医院院长,Minnesoda大学心脏移植外科主任,还有一位当选了澳洲墨尔本周边一个城市的议员。但她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好,她特别怕黎离问她为什么会在信里提“沙发”,于是赶紧摆摆手说“再见”,想逃走,可黎离叫住了她,他从口袋里摸出笔,找了找,没纸,就拿出一张一角钱的饭票,在上面写了几个数:“这是我们教研室的电话,我有很多小说,还有世界名画集,你喜欢看随时可以来找我。还有,你为什么不打扮得漂亮点儿呢?” 那张写了黎离电话号码的一角钱饭票,点点留了很久,但她从来没打过那个电话。 很多很多年以后,点点读了一个故事:一个大学女孩儿,喜欢她的男生班长,但班长不知道。毕业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有一天,他们偶然在街上遇到,班长对她挺热情:“留个电话吧,以后大家常联系。”女生说:“真不巧,我手机丢了,还没买。”其实她有手机,只是不愿意留,因为留了,她就会等,等不来,就会失望。可不留,就没有失望了。点点特懂这个故事,她也从不给人留电话,别人给她留的电话,她也从来不打。直到现在,她除了银行,保险公司,电话公司,电力公司,信用卡公司以外,几乎没有电话往来。她认为,这也是弱者自我保护的本能,她总把自己归为弱者,至少属于弱势群体的一员,但她周围的人好像并不这么认为,起码不全是。 后来,点点听别的同学说,黎离和沙发结婚了,然后移居美国,再后来,沙发劈腿了,也叫婚内出轨,黎离把沙发和奸夫堵在屋里,沙发拼死放跑了奸夫,黎离打了沙发两个耳光,沙发报警了。在警察到来之前,黎离抓起了自己的护照,驾照,信用卡,从冰箱里拿了一桶牛奶,一袋面包,开车跑了。警察来了以后,沙发撤销了报警,没有追究黎离对她的家暴。以后的事,点点就不知道了。 前阵子,点点忽然心血来潮,在Google上打了“黎离”两个字,结果却意外地出现了几篇怀念的文章。从这几篇文章里,虽然看不出细节,但点点大概知道:黎离死了,大约15年前就死了,死于自杀,好像是和工作不顺利和忧郁症有关,死的时候,四十五岁左右,再婚太太生的孩子才2个月。看了这个消息,点点异常平静。那是个早秋的傍晚,点点默默地合上电脑,坐在空无一人的家里,直到天黑。她眼前清晰地出现了黎离那张清瘦而轮廓分明的面孔,温和儒雅地笑着,迷惘的眼神似乎带着对生活的无限留恋。点点想起那张写了黎离电话号码的一角钱饭票,她永远不会知道,黎离有没有等过她的电话。在某个瞬间,点点竟然觉得死亡也许不那么可怕,甚至充满了温情。能勇敢选择死亡的人,应该是对生活有了自己最完美的诠释吧。死者已得永生,再无痛苦。而死亡本身,又告诫着活着的人们,重新审视他们的生命。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C路公共汽车上,那会儿,我在3*727车组当售票员……车厢里昏暗的灯光照着她那低垂的头,和有些苍白的脸……淡淡的月光,幽远的荷香,无边的寂静……”几十年过去了,在得知黎离自杀的那个夜晚,点点一点一滴地回忆起自己大学时代写的那篇小说,一幕幕追忆着自己青涩的大学生活,当年真诚而纯净的情感像山林间流淌的清澈的泉水,美好而遥远……
分享到微信
|
|
a
主基调有点忧郁
-
[113] (2017-02-25 22:19:53)
(0)
(0)
|